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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的日子——宁蒗山村中学走访日记（9）

2007-06-17：宁蒗县城--西部河

我在约定的时间冲下大陡坡，寻找一辆开往西部河的车。


西部河很抽象，十天之前我对它闻所未闻；西部河会一直抽象下去，如果我不下决心进去一趟。可我为什么要进去？我的任务并不是把地图上所有抽象的地名化为脑中具体的印象。走访计划说得很清楚：战河、西川、烂泥箐，拉伯——尤其拉伯去过后，也算“功德圆满”。可“西部河”这个地名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昨天在红桥告别浦老师，他说西部河就不用去了，路和拉伯一样难走。车到宁蒗县城，我却满大街打听起去西部河的车来。


一件事情一旦开始，轮廓便渐渐清晰，并且立刻变得欲罢不能——我有这个坏毛病。笔直的万格路、光辉的万格路，来回走了两遍，人们热心给我提供各种信息，彼此矛盾，没个准信儿。我知道西部河跟拉伯一样，每天只有一趟车进出，发车时间的确定因此至关重要。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我甚至没打听出在什么地方等车！西部河云山雾罩，撩拨试探着我接近它的决心。不得以给浦老师打了个电话，托他帮我去打听。回来的消息很确切：早七点，在老浦家路口等卢师傅的车。


七点钟，是一座城市睡眼惺松梳洗打扮的时刻，站在哪儿，我都挡住了一位清洁女工的扫帚。有点狼狈地在灰尘中间跳来跳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实在怕错过这唯一一趟开往西部河的车。其后的等待给了我教训：照搬一个世界的经验，在另一个世界难免被动。卢师傅的车姍姍来迟，总算在我的耐性抵达极限的一刻神奇降临，时间已是八点半。此后，这唯一一趟开往西部河的车就在城里各个角落不紧不慢地转悠，上货、拉客、接受探进头来五花八门的托付。这才明白，昨天打听到彼此矛盾的信息，并不矛盾，不同的人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看到这辆车，换句话说，你其实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拦到一辆开往西部河的车！


十一点，车厢里已装满了货，爬满了人，很幸运地在驾驶座“霸占”了个座位，极自觉地把自己拧成不占空间的小麻花。终于出发了，我长舒一口气，想到赵辛楣、方鸿渐们的三闾大学之旅，电视剧传神地配上一段类似口哨般戏谑的音乐，又无奈又幸运，又疲惫又兴奋，象松了一口气的欢呼：“我挤上车了，我上路了。”我的西部河之旅，就该用这样的旋律来伴奏。


去西部河的路，烂的程度堪比拉伯，但土性属沙质，易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与拉伯的粘土形成鲜明对比。也因此，沿途风光大打折扣，自然界的风化作用和人类的采伐工程此消彼涨塑造着景物，山林以倦怠的放弃发泄着怨气，道路用加倍的颠簸戏耍挑衅，我们用频频的“碰壁舞”逆来顺受。


下午两点，总算到达西部河乡。整条街看起来杂乱无章、破败凌乱，是发展和没落混杂的奇特表情。触目惊心的禁毒标语随处可见，给午后安静慵懒的小镇涂上一抹诡异的杀气。曾听浦老师介绍过，跑马坪、西部河等几个贫困乡吸、贩毒现象较为严重，果真！满街的静寂，不动声色震慑我，信马由缰的想象力把我推进《双旗镇刀客》的萧瑟荒芜、一触即发，大太阳底下，浑身一激灵，不禁笑了，在心里骂道：“又犯老毛病，自己吓自己！”


都成惯例了，陈校长率几位老师等候多时，早已炖好了一只鸡。啥事也没做，就开始大吃大喝，和着愧疚咽下的食物味同嚼蜡，而我不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饭后去学校转了转。即将考试，每年级的功课都很紧张，我建议等学生们五点钟下课后再召集受助学生开会。利用这段等待时间和陈校长、李树琴老师聊了些情况：


西部河全乡一万八千多人，多数为彝族、傈僳族。西部河中学全校共470人（每年都有10%左右的学生流失），其中，初一受助学生20人，初二、初三受助学生共计48人。学校目前仅有“一对一助学”一项资助活动。


全校共有30位专任老师，后勤15人。中学接受的学生范围很广：东临跑马坪界，西至西川界，南到永胜界，北抵华板坪界。同样由于学生家住遥远的原因，这里实行每11天（一个大周）放3天的制度。其中永胜边界的村子由于划到西部河乡的管辖范围只能舍近求远来西部河上学（去永胜借读负担不起），那里的学生从家到学校要走整整一个对时，很辛苦。


当地春夏两季缺乏蔬菜，逢三、八赶街子，平日里便买不到什么菜，学生食堂只能以酸菜、洋芋为主。最近洋芋都少，原因是老洋芋发了芽易中毒，新洋芋还没长出来。


学生每月生活费80元（家里出50+30元资助款）。伙食标准：早饭0.4元/份；中午饭+素菜1.0元/份；晚上饭+素菜1.0元/份。食堂每月做两顿肉，2.0元/份。即便这样，仍有许多同学吃肉那天就不打饭了，宁愿饿肚子，因为2元一份的肉菜，平时能吃一整天。


虽说一日三餐油水极少，学生课业却很重：早5:20起床——晚10:30下晚自习，中间时段全在上课。这里面有学习任务重需抓紧时间的原因，也有少数民族学生难管的原因。在战河，在拉伯，我已多次听到这个理由。陈校长进一步介绍说，学生难管到什么程度呢？女老师不能当班主任，管不住；甚至汉族男老师当班主任也管不住，学生只服自己族裔的班主任，于是出现“班主任荒”。这个问题展开分析话就长了，还是打住吧。


也许由于死读书，也许由于营养跟不上脑子转得慢，李树琴老师说这里的学生很难教，重复多少遍也不开窍，但是太刻苦了，这样的学生哪怕凭一股韧劲考进高中，很快也会后劲不足（听到这儿，我脑海里又闪现出一中吴美刚同学的身影）。大多数学生从未出过西部河乡，这也导致去县城参加统一中考容易发挥失常。


五点钟的下课铃声终于敲响，我执意要去学生食堂和学生们一起吃晚餐。说忆苦思甜也行，说体验生活也行，仅仅一餐的清汤寡水也没什么，而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却天天顿顿吃这个，我的行为再真诚也象是“做秀”了。贫富贵贱的思想是怎样一点一滴卷土重来，又借什么尸还的魂？为什么山里人会为我走这么远的路充满敬佩（他们脚下哪一条路不更艰难），为我吃下一碗没肉的饭菜充满歉疚（我偶尔的清苦不正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一样是人，很显然，潜意识里他们认定我的“高贵”。这样的爱护和看重，让我难过，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弯他们的脊梁，本该坦荡的眼神变得卑微。而我，身不由己成了这股无形力量的同流合污者，


开会，几乎成为一种定式：校长讲话，老师讲话，我讲话，然后学生死不讲话。可今天，走访了这么多所中学后，我终于遇到一位主动愿意跟我交流感受的学生，普米族女孩海艳芳。小姑娘懂事伶俐，上进心强，看得出她很聪明，很想和我交流，她有信心考上高中，可她不确信之后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得到资助，她说她想看看山外的世界，她相信还有另一种生活等着她，只要她努力去争取；她说姐姐你真漂亮啊，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可以看出，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向往，也很会赞美人。校长介绍说海艳芳的普通话说得很好，还担任了学校三十周年校庆晚会的主持人，见过世面，胆量比别的同学大一些。


向往外面世界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世界最终将会遇见什么，可我尊重你的梦想，一路走好！


许多天来，有块一直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反复自省，我发觉自己无法略过它，单谈什么贫困山区的现状，作忧心忡忡的崇高状。在社会身份的隐性欺压上，我说过，我身不由己做了一名精神上的判定者；没想到我的软弱、磨不开面子，会令我更身不由己，西部河的艰辛之旅演变为一场腐败之旅。记忆定格，永不更改——当地人热情豪放待客，那杯筹交错的一晚！


还是痛痛快快坦白交代吧：开完会，陈校长说老师们已在教工宿舍那边杀好了猪，今晚要请我吃彝族款待贵客的“坨坨肉”，我百般推脱，说自己已在学生食堂吃过饭了。校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个不算，吃不饱！”而当我被拉去操场一隅，才发觉木已成舟，猪不但杀了，煮了，要带晚自习的老师已吃了第一拨，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波及”全校老师甚至隔壁完小老师（两所学校的老师很多都是两口子）的“盛宴”！


什么都是豪爽的、粗放的，酒倒进脸盆里，肉用大竹匾盛着，人们或蹲或坐，围成一圈，甩开腮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理智使我时刻谨记此行的目的，感情使我无法拂逆校方的款待。学生们一个月也吃不上一顿肉，可我竟然坐在操场大嚼特嚼，这一幕成为回忆中一道耻辱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事与愿违的尴尬，身不由已的腐败，我曾经在。


和信天在他北京的办公室里计算过一头猪的价格，我在心里暗暗叫道：“起码一千多块不见了！”国内的行政体制我不太搞得明白，钱可以用来吃喝，却不能用于资助学生，“天书”般的行政体制，僵化浪费、积重难返。可这种情况全国各地都有，城市里不也这样吗？我们老百姓，就尽心尽力做我们个人能做的，但求问心无愧。


说实话，写下这些，我很犹豫，怕影响了大家对山区的印象，打击助学积极性。可我无法勉强自己粉饰太平，用笔“建造”一个神话般纯洁清贫的山村，博取同情。现状就是这样，赤贫着，奢侈着，苦寒着，享乐着。这块土地无论怎样令人心痛，我们无法放弃，它是我们的来处和归宿。


前面几篇里提到过，少数民族地方，善饮好饮。大家聚在一起，不喝个痛快，就意味着不耿直、不爽快、交情不够深。酒后半醉的陈校长叫上大家一起去“泡吧”，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泡吧？这里还有酒吧吗？”李老师说当然有，这里的生活太闭塞，我们也需要娱乐和释放工作压力，老师们在忙完紧张的教学任务后也会去“泡吧”，另一位马老师补充说，前段日子我们就去泡了几个晚上，很有意思，后来实在来不起，才歇的。


同样的剧目再次上演，推脱拒绝全不奏效，我几乎被一群女人给拖拽着去了街上。


穷哈哈的街子白天关门闭户一片死寂，晚上咒语解除一派妖娆。所谓酒吧，一间挂满彩灯的铺面、一台电视、一套最简易的卡拉OK设备、一排脏兮兮、油乎乎的海绵沙发、一位风韵犹存的老板娘……齐活儿！这样的酒吧一家挨着一家，家家客满。


脚下的路仍旧泥泞，耳边却响彻起爱恨情仇的声嘶力竭。末世狂欢，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一仰头，满天繁星，触手可及，我的眼中盈满泪水。星空下我们相爱、我们找寻、直至永远失散。一秒钟的灰飞烟灭，无所谓记取，无所谓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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